92年,我南下深圳闯荡,女友给我留下一句“等我”,25年后她成了我甲方
本文章情节存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992年,邓公南巡讲话,春潮涌动。
我省城国企技术员的工作是铁饭碗,却困不住我躁动的心。
女友林静是厂办打字员,温柔娴静。
我决心南下深圳,她泪眼婆娑,送我上火车时塞给我一封信,里面只有两个字——“等我”。
我在特区摸爬滚打,吃过无数苦头,终于小有成就。
然而,距离和时间的冲刷,让我们最终失散在人海。
2017年,我的公司奋力争取一个至关重要的投资项目。
在最终轮的谈判桌上,对方派来的决策代表,那位气质卓绝、举止干练的女总裁,
抬头微笑的瞬间,我几乎停止了呼吸——那正是林静。
1
我叫陈阳,1992年的春天,我二十四岁,是省城第二国营机床厂的一名三级技术员。
我的日子,就像厂区里那排长了十几年的梧桐树,看似枝繁叶茂,实则年复一年,纹丝不动。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车间机床的轰鸣声是永恒的背景音,墙上贴着“大干快上,安全生产”的标语,颜色已经有些发白。
我的生活轨迹固定得像车床上卡死的工件:宿舍、食堂、车间,三点一线。
每月78块的工资,加上粮票油票,饿不死,也绝谈不上活得好。
那是一种被“安定”包裹着的、缓慢的窒息感。
变化的风,是从车间外墙那块斑驳的黑板报吹进来的。
那天,厂里的宣传干事用鲜红的粉笔,在黑板上方用力写下了“深入学习邓小平同志南巡重要讲话精神”一行大字。
字迹酣畅淋漓,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劲头。
午休时分,一群年轻工人围着黑板,叽叽喳喳。
老工人王师傅,就是那个总捧着印有“1990年先进集体”字样的搪瓷缸、蹲在墙角喝茶的王师傅,咂摸着嘴里的茶叶末,对我们这群小年轻说:
“听说了没? 深圳那边,遍地是黄金! 人家个体户摆个小摊,一个月能赚咱们小半年的工资!”
这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口袋里,揣着刚领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技术员证书,同时,也揣着一张被反复摩挲、边角已经起毛的《深圳特区报》。
报纸上,
“招聘电子工程师,高薪诚聘,待遇从优”的广告,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胸膛。
下班铃声一响,我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刚走到车棚,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林静。
林静是厂办的打字员,人如其名,安静得像一泓清泉。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推着一辆小巧的飞鸽自行车,站在暮色里的梧桐树下,夕阳透过叶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看见我,她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从自行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拿出一个铝饭盒,打开,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我妈今天包的,知道你嫌食堂菜没油水,特意给你留的。”
她声音轻轻的,像春天的风。
我们推着自行车,并肩走在厂区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
梧桐树新发的嫩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我鼓足了勇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那则广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静静,你看这个……我想……我想辞职去深圳看看。”
林静推着车的手猛地一紧,车把歪了一下。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声音带着颤音:
“陈阳,你疯了? 这可是铁饭碗! 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的国营厂! 你再说一遍?”
“我没疯。”
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
“静静,你看现在这形势,南巡讲话了,要搞活经济。 深圳是特区,机会多! 我去了,肯定比在这里有出息。 整天守着这旧机床,能有什么奔头?”
“奔头?”
林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安安稳稳不是奔头吗? 我爸妈说了,女孩子找对象,首要的就是图个安稳可靠! 你这一走,算怎么回事? 万一……万一在那边混不好呢? 这铁饭碗你可就真扔了!”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再说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月光清冷,照在她年轻而焦虑的脸上,也照在我们之间突然出现的、无形的鸿沟上。
我弯腰捡起刚才因为激动而掉在地上的包子,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灰,低声说:
“你别急,我……我再想想。”
那天晚上,躺在集体宿舍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床的工友鼾声如雷,窗外是厂区特有的、混杂着工业气息的寂静。
我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是去年去了深圳的表哥寄来的。
信纸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陈阳,深圳这边,真是另一个世界! 高楼大厦像雨后春笋一样往外冒,晚上的霓虹灯,比咱们老家过年挂的灯笼还要亮十倍! 这里不讲资历,只凭本事,只要你肯干,就有机会出人头地……”
表哥的信,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我心中那扇名为“闯荡”的门。
那股被压抑许久的“闯劲”,如同遇到春风的野草,在我胸腔里疯狂滋长。
我知道,这个省城,这个给了我“铁饭碗”也束缚了我手脚的机床厂,我怕是待不长了。
可是,林静呢?
她那句“我怎么办”,像一根针,扎在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一边是触手可及却沉闷无比的安稳,一边是遥远未知却充满诱惑的挑战,我的青春,就在这1992年的春夜里,被撕扯着,煎熬着。
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墙上摇曳,仿佛也在为我摇摆不定的前途而叹息。
2
最终,那颗被南巡春风吹拂、被特区故事鼓动的心,还是战胜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决定一旦做出,反而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我把辞职报告交给车间主任时,他惊愕得半天合不拢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厂里很快传遍了“技术员陈阳要辞职去深圳”的消息,我一下子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有惋惜,有不理解,当然,也少不了几分看热闹的窃窃私语。
最难的,是面对林静。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后,她好几天没理我。
我知道,她在用沉默表达着她的反对和伤心。
离别的日子定在了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
我没有让太多人来送,怕那种离愁别绪会动摇我本就不那么坚固的决心。
只有几个平时关系最铁的工友,和林静。
省城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空气污浊。
南下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匍匐在站台边。
站台上挤满了和我一样怀揣梦想、奔赴特区的年轻人,也有不少是去广州进货的个体户,大包小包,人声嘈杂。
扩音器里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激昂的旋律却压不住离别的伤感。
我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一本快被我翻烂的《电子技术基础》,还有一本《汪国真诗选》——那是林静送我的生日礼物。
林静跟在我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工友们拍着我的肩膀,说着“混好了别忘了兄弟们”、“常写信回来”之类的告别话。
临上车前,我转过身,看着林静。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伸出手,想替她擦擦眼泪,她却猛地扑进我怀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我胸前单薄的衣衫。
我紧紧抱着她,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淡淡的肥皂清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呜——”汽笛长鸣,列车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
我不得不松开她,转身踏上火车的踏板。
就在我即将走进车厢的那一刻,林静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飞快地塞进我手里,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路上看……别,别弄丢了!”
我攥着那封还带着她体温的信封,重重点头。
火车缓缓启动,我扒在简陋的车窗边,探出大半个身子,对着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用力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静静——等我! 我一定混出个人样回来接你! 你等我——!”
林静开始跟着火车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她手里还举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追着火车,嘴里喊着什么。
火车的轰鸣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了她的呼喊,我只看到她绝望而不舍的口型,还有那包她凌晨四五点就起来、特意为我炸的、我最爱吃的糖糕,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消失在弥漫的雨雾和送行的人群中。
火车加速,驶出站台,将熟悉的省城远远抛在身后。
我瘫坐在硬座车厢那充满汗味和烟味的座位上,良久,才想起手里那封信。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林静站在厂区那个开满月季花的花坛边,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对着镜头笑得羞涩而灿烂。
那是我们确定关系后不久,我给她拍的。
我翻过照片,背面,是她用蓝黑墨水钢笔写下的两个娟秀的楷书字——“等我”。
墨迹已干,但笔画间的认真和力度清晰可见。
字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淡淡的、樱桃红色的唇印。
那是去年她过生日时,我攒了好几个月津贴,才给她买的一支上海牌口红,她平时舍不得用,只在最重要的场合才会轻轻点一下。
这两个字,这个唇印,像一团火,瞬间温暖了我因离别而冰冷的心,也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年轻的灵魂上。
我把照片仔细地夹进那本《电子技术基础》的扉页里,抬头望向窗外。
铁路两旁的农田、村庄、电线杆飞速向后掠去,视野逐渐开阔。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静静,你放心,最多两年,顶多三年! 我一定在深圳站稳脚跟,风风光光地回来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
年轻的我认为,未来就像窗外不断延伸的铁轨,清晰而笔直,通往必然的光明。
我哪里能料到,命运这趟列车,从来不由凡人驾驶,这一别,山高水长,再见面,竟要足足等上二十五个春秋。
绿皮火车吭哧吭哧,载着我一腔孤勇和沉甸甸的承诺,驶向那个传说中能创造奇迹的地方,也驶向了未知的、足以改变所有人生的命运岔路口。
3
深圳,1992年的深圳,就像一个大工地,到处是脚手架,到处是推土机和塔吊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兴奋的味道。
走出罗湖火车站的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行人的步伐快得像是上了发条,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匆忙和欲望。
这与省城那种缓慢、沉闷的节奏形成了天壤之别。
表哥信里说的“霓虹灯比灯笼亮十倍”,或许有些夸张,但这座城市的活力与喧嚣,确实超出了我最大胆的想象。
现实很快给了我当头一棒。
特区并非遍地黄金。
我揣着技术员证书和那点微薄的积蓄,首先面对的是生存问题。
最便宜的房子,是在罗湖区一个叫“渔民村”附近的棚户区,一间用石棉瓦和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面积不到八平米,月租50块。
隔壁住着一对潮汕夫妻,每天凌晨三点就开始生火炸油条,准备早市,油烟味和嘈杂声无孔不入。
夏天,屋里像蒸笼;
冬天,海风裹着湿冷能钻进骨头缝里。
找工作更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人才市场(其实更像是一个露天的劳务集市)里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我投出去了几十份简历,回应者寥寥。
很多单位一看我是内地国企出来的,就摇头,说他们需要的是有特区经验、能立刻上手的人。
兜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
最后,几乎山穷水尽时,一家位于蛇口、规模不大的电子厂录用了我,职位是流水线技术员,月薪800块,几乎是国企工资的三倍多,但需要三班倒。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有工作,就意味着能在这块土地上立足。
工厂的生活枯燥而疲惫流水线上的活儿技术含量不高,但强度极大,每天站足八个小时,下班后浑身像散了架。
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想着林静,想着那句“等我”,再苦再累也能咬牙挺住。
我利用一切业余时间钻研技术,帮老师傅打下手,很快对厂里的设备熟悉起来。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邮局,小心翼翼地数出100块钱,填了一张汇款单,又买了一叠信纸和信封。
我给林静写了南下后的第一封长信。
信里,我极力描绘深圳的新奇与希望,我说我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晚上真的能看到远处国贸大厦方向的霓虹灯光,我说等我稳定下来,一定带她来看这儿的繁华。
我把汇款单仔细地夹在信纸里,封好信封,郑重地投进邮筒。
那一刻,仿佛把我对未来的全部期望和思念,都寄了出去。
林静的回信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她的字迹依旧工整,语气里带着欣喜和牵挂。
她说厂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在深圳当技术员,月薪有800块,她父母的态度似乎也有所缓和,不再像以前那样强烈反对了。
她还说,北方的秋天来了,天气转凉,她已经开始给我织一条毛线围巾,织好了就给我寄过来。
捧着那薄薄的信纸,我仿佛能闻到厂区梧桐树叶的味道,能看到林静在灯下一针一线织围巾的温柔侧影。
那段日子,虽然身体疲惫,物质匮乏,但精神却是饱满而充满希望的。
我们保持着每周一封信的频率,互报平安,倾诉思念。
我的枕头底下,信件渐渐摞成了厚厚的一沓,那是我在异乡奋斗的精神食粮。
然而,特区的节奏快得不容喘息。
三个月后,工厂接到了一个出口香港的大订单,生产任务陡然加重。
我开始频繁地加班,经常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回到棚户区的小屋,累得连饭都不想煮,倒头就睡。
写信的时间被极度压缩,有时刚提起笔,眼皮就开始打架。
给林静的回信,从每周一封,变成了半月一封,内容也越来越短,多是抱怨工作的辛苦和生活的忙碌。
但我心里始终记挂着那条她说的围巾,想着收到时该有多么温暖。
终于熬过最紧张的加班期,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来到邮局,想给林静写一封长长的信,解释近况,也期盼着能收到她寄来的围巾。
然而,当我询问是否有我的信件时,邮局工作人员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张通知单,面无表情地说:
“哦,之前有一封你的挂号信,来了好久了,没人来取,按规定,已经退回原址了。”
我愣住了,接过那张冰冷的退信通知单,上面模糊地写着寄件人地址是“省城第二机床厂”。
是林静!
肯定是她寄的围巾!
一阵强烈的失落和自责涌上心头。
我连她寄来的温暖,都没能及时接收。
特区生活的残酷一面,第一次以这种疏忽和错位的方式,给了我沉重的一击。
我站在邮局门口,看着深圳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我和林静之间,那根依靠信件维系的、看似坚韧的丝线,在特区迅猛而粗糙的现实摩擦下,已经开始变得脆弱不堪。
我赶紧给她写了封信解释,但心中隐隐有种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我忙于应付眼前生存的兵荒马乱中,悄然改变了。
4
那封被退回的挂号信,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安慰自己,也许只是林静寄的普通信件,围巾可能还没寄出,或者下次会随平信寄来。
但我给她去信解释因为加班延误了收信,并急切询问围巾事宜的信,寄出去后,却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收到回音。
起初,我以为是她生气了,怪我这么久才回信。
我又连续写了两封信去,语气从解释到道歉,再到带着几分委屈的质问,依然杳无音讯。
焦虑开始像野草一样在我心头疯长。
各种猜测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生病了?
家里出事了?
还是……厂里那些风言风语成了真,她父母给她介绍了更“安稳”的对象?
那时,通讯远不如今天发达。
打长途电话是件奢侈且不便的事。
厂里只有一部电话,主要用于业务联系,私人长途需要登记,费用高昂,而且通话质量极差,常常要喊破喉咙对方才能听清。
我尝试着在周末去邮局打长途电话到林静家所在的厂区家属院传达室,请人帮忙叫一下。
第一次,接电话的大爷说林静不在;
第二次,对方直接说没这个人。
时间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和猜测中,滑向了1994年的春节。
这是我离家在外的第二个春节。
深圳的春节冷清了许多,大批打工者像候鸟一样返乡,城市一下子空了。
棚户区里只剩下我们这些无家可归或者为了省路费不愿回去的异乡人。
空气中弥漫着思乡的愁绪和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
除夕夜,我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和思念,揣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十块钱,跑到市中心一个相对安静些的邮电所,再次拨通了林静家那个我烂熟于心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
“喂,找谁?”
我心跳加速,紧张地说:
“阿姨,您好,我是陈阳,我找林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了林静母亲那熟悉却又冰冷的声音:
“是小阳啊……静静她,不在家。”
“阿姨,她去哪了? 我给她写了好多信,她都没回。 我很担心她。”
我急切地问。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个字都像冰锥:
“小阳,你别再找静静了。 她……她去北京读书了,考研考上了。 她说……你们年轻人,想法不一样了,走的路也不同了。 你在深圳好好发展吧,别再联系她了。”
“阿姨! 我……”我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我握着冰冷的电话听筒,僵立在邮电所狭小的隔间里,窗外是陌生城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一滴一滴,砸在电话亭肮脏的玻璃上。
她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割裂了我所有的希望。
“想法不一样了”、“走的路不同了”、“别再联系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隐藏的残酷事实不言而喻:我们结束了。
因为我选择了这条不安分的路,因为我没能按承诺迅速成功,因为我让她等待的时间太久……距离和时间,最终还是打败了年轻的爱情和承诺。
那一晚,我失魂落魄地走回棚户区。
隔壁潮汕夫妻正在吃年夜饭,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从门缝里透出来,衬得我的小屋更加清冷孤寂。
我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写着“等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林静笑容依旧,但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看来却仿佛带着嘲弄。
原来,
“等我”这两个字,是有期限的,而我的期限,显然已经过了。
也许,她真的不想等了,或者,有了更好的、不必等待的选择。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尽管我知道这愤怒多半源于自己的无能)淹没了我。
我把照片塞进装衣服的旧木箱最底层,连同那本《汪国真诗选》一起,试图将这段感情彻底封存。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林静写过一封信,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
我和林静,就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在人生的轨道上,彻底失散了。
特区的生活依然继续,只是失去了那份来自远方的慰藉,变得更加坚硬和冰冷。
5
失恋的痛苦是尖锐而持久的,尤其是在举目无亲的他乡。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在工厂机械地干活,就是回到棚户区的小屋里发呆。
深圳的繁华与喧嚣,与我内心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生活总要继续,特区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汗水和不屈不挠的韧劲。
林静的“离去”,从某种意义上,也斩断了我对过往的最后一丝眷恋,让我更加破釜沉舟地投入到这片热土的打拼中。
我把自己当成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能学到的知识和技术。
在电子厂干了两年后,我对整个生产流程和市场需求有了更深的了解。
199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两位同样有想法、敢闯荡的年轻工程师,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合伙创业。
我们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挂出了“晨阳电子配件经营部”的牌子。
启动资金是大家凑的,少得可怜。
我们既当老板,又当技术员、推销员、搬运工。
每天骑着二手摩托车,穿梭在深圳华强北大大小小的电子市场之间,推销我们的connector(连接器)、电容电阻。
创业维艰,我们吃过闭门羹,被大客户拖欠过货款,最困难的时候,连续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合伙人之间也产生过激烈的争吵,一度濒临散伙。
但我始终记得1992年春天离开省城时的那股心气,记得在棚户区里对未来的憧憬。
我不能倒下,更不能灰溜溜地回去。
我们咬牙坚持,靠着过硬的产品质量和一点点运气,终于慢慢打开了局面。
2000年前后,随着互联网开始普及,个人电脑进入家庭,我们敏锐地抓住机会,从简单的电子配件贸易,转向代理销售电脑零部件,后来又逐步涉足安防监控设备。
公司规模像滚雪球一样慢慢变大,我们从门面房搬进了正式的写字楼,员工也从最初的三人发展到几十人。
2005年,我看准了智能家居的萌芽趋势,力排众议,将公司主要业务转向智能门锁、智能照明系统的研发和销售。
这是一个大胆的转型,前期投入巨大,风险极高。
但事实证明,我们又一次踩对了点。
随着房地产市场的蓬勃发展和消费升级,公司的业务迎来了爆发式增长。
2010年,我们将公司总部迁到了南山科技园,拥有了自己的研发中心和生产线。
“晨阳科技”在行业内,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个人生活方面,我在2000年结了婚。
妻子是公司创业初期招聘的会计,性格温和,做事细致,在我最忙碌、最焦头烂额的日子里,她默默地帮我打理着公司财务,把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们有了一个女儿,生活平静而安稳。
只是,在我心底最深处,始终有一个角落,封存着那段属于1992年的青春记忆。
那个旧木箱,跟着我搬了好几次家,我一直没有扔掉,也从未向妻子提起过里面的秘密——那张背面写着“等我”的照片,以及关于林静的一切。
它们是我青春的一个注脚,一段戛然而止的乐章,与现在的生活无关,只属于我自己。
关于林静的消息,在分手后的头几年,我曾零星地从还留在省城的老工友那里听到过一些碎片。
有人说她考研果然考上了北京一所很好的大学,学的是金融;
有人说她毕业后进了银行系统,干得很出色;
还有人说她一直没结婚,成了工作狂。
这些消息真假难辨,也渐渐被繁忙的生活冲淡。
我们就像两条交汇后又分开的河流,各自奔涌向前,流向完全不同的人生海域。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2016年。
我的公司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瓶颈期,市场竞争愈发激烈,新技术迭代飞快。
为了寻求更大的发展空间,公司董事会决定启动B轮融资,引入战略投资者,希望借助资本的力量,实现新一轮的扩张。
在接触了几家投资机构后,实力最雄厚、资源也最匹配的,是一家名叫“鼎盛资本”的知名投资公司。
经过前期的初步接洽和尽职调查,对方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约定在2017年初进行最终轮的谈判。
秘书将对方的资料放在我桌上时,我并没有太在意,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准备谈判材料上。
资料上写着,对方此次项目的决策人,是他们的总裁,一位姓林的女总裁。
我只粗略地扫了一眼名字——林静。
一个很常见的名字。
当时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普通的名字,将会以一种怎样石破天惊的方式,重新闯入我的生活,将二十五年的时光壁垒,瞬间击得粉碎。
6
2017年春天,深圳南山科技园,晨阳科技会议室。
窗外是深圳典型的湛蓝天空,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会议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宽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擦得一尘不染,投影幕布上定格着我们精心准备的PPT最后一页——“晨阳科技:智能家居未来领军者”。
我和公司的几位核心高管——负责技术的副总老张、财务总监李姐、市场总监小王,都已正襟危坐。
今天,是决定公司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与“鼎盛资本”的最终轮投资谈判。
为了这次谈判,我们团队准备了足足两个月,反复打磨商业计划书,演练了所有可能被问及的问题。
我穿上了一套最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打了领带,试图展现出最好的精神面貌。
但内心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依然存在。
“鼎盛资本”是业内有名的“金手指”,同时也是以挑剔和严谨著称,他们的决策,往往能决定一个创业公司的生死。
“陈总,放松点,‘鼎盛’那边既然走到了最终轮,说明对我们还是很认可的。”
李姐看出我的紧张,轻声安慰道。
她是我创业的元老,见证了我一路走来的艰辛。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会议室门口,心想:这位素未谋面、却手握我们生杀大权的林总裁,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资料上只有简单的履历:名校金融背景,多年银行及投资经验,战绩彪炳。
应该是一位精明、干练、甚至可能有些苛刻的中年女性吧。
商海浮沉二十多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成功人士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秘书从外面轻轻推开。
“陈总,‘鼎盛资本’的林总他们到了。”
秘书侧身让开。
我立刻站起身,脸上习惯性地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准备迎上前去。
我们团队的其他成员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首先进来的是两位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的年轻助理,表情严肃,手里抱着厚厚的文件夹。
接着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应该是对方的投资总监。
然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冻结。
跟在投资总监身后走进来的,是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浅灰色香奈儿风格套装,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身材保持得非常好,看不出具体年龄。
头发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眼神锐利而冷静,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大脑在最初的零点一秒试图识别这张面孔——有些熟悉,但那成熟、干练、甚至略带冷峻的气质,又无比陌生。
然而,就在下一秒,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二十五年时光积压的尘埃被瞬间荡涤一空!
那双眼睛!
尽管眼角已有了细密的鱼尾纹,眼神也从当年的清澈温柔变成了如今的深邃锐利,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微微上翘的眼角……分明是……分明是林静!
是林静!
二十五年前,火车站雨中泪眼婆娑的林静!
二十五年前,照片背面写下“等我”的林静!
二十五年前,在我人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林静!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死在脸上,伸出去准备握手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世界所有的声音——空调的嗡鸣、窗外的车流、同事的寒暄——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撞击着耳膜。
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目光与我相遇的刹那,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波澜骤起。
她脚步有几乎无法察觉的片刻停顿,握着文件袋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然而,也仅仅是那一刹那。
几乎是瞬息之间,她眼中那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就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冷静得近乎淡漠的神采。
她嘴角微微向上牵动,勾勒出一个标准而疏离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仿佛我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客套的合作伙伴。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职业化的微笑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7
“陈总,您好。 久等了。”
林静的声音响起,平静,沉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她主动伸出手来。
这声音将我从巨大的震惊中猛地拉回现实。
我几乎是凭借本能,机械地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
她的手微凉,指尖修剪得十分整洁,握手的力量适中,一触即分,符合一切商务礼仪规范。
“林总,您好,欢迎莅临指导。”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双方团队成员落座。
谈判正式开始。
我坐在主位,林静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仿佛隔着一道二十五年光阴铸成的无形鸿沟。
最初的十几分钟,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林静。
她低头翻阅着我们提供的项目计划书,神情专注,偶尔用一支红色的万宝龙钢笔在纸上做着记号。
阳光从她侧后方的窗户照进来,给她优雅的发髻镶上了一道金边。
我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厂区梧桐树下她羞涩的笑脸、火车站她追着火车奔跑的身影、那张黑白照片上青春的容颜……眼前的这个精明干练的女总裁,和记忆中的那个温柔娴静的厂花林静,两个形象疯狂地交错、重叠,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陈总?”
旁边的李姐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膊,低声提醒。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看着我,林静也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哦,抱歉,刚才有点走神。”
我连忙道歉,强迫自己收拢心神,
“林总,关于我们产品的市场定位和竞争优势,请您看计划书的第三部分……”
谈判进入实质性的交锋阶段。
林静果然名不虚传,问题极其刁钻和专业。
她拿起计划书,用红笔在一个数据上画了个圈,抬头看向我,眼神锐利:
“陈总,你们的财务预测很乐观,但在成本控制这一块,我认为不够细致。 尤其是智能家居系统的后期维护和售后服务成本,你们只简单标注了‘参照行业标准’,这个标准具体是多少? 基于什么模型测算? 波动范围有多大? 这部分隐性成本如果不清晰,会直接影响投资回报率的精确评估。”
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看着她用红笔圈点的地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厂办打字室,她坐在打字机前,帮我修改那份漏洞百出的情书,也是用红笔,圈出我写错的字,然后抬起头,嗔怪地看我一眼,说:
“陈阳,你看你,又写错别字。”
我深吸一口气,驱散脑海中的幻象,示意负责财务的李姐进行详细解释。
李姐应对得体,但林静显然不满意,又接连提出了几个更深层次的问题,直指我们模型中的几个假设漏洞。
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紧张。
轮到我阐述市场前景和公司战略时,我调整好状态,试图用激情和愿景来打动对方。
我指着PPT上的市场趋势图,语气坚定地说:
“林总,我们坚信,未来五年,中国的智能家居市场将迎来爆发式增长,其规模和速度,会像……会像1992年南巡讲话后,深圳的电子制造业一样,势不可挡!”
“1992年”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我明显看到林静握着钢笔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与我相遇,这一次,那平静的湖面下似乎有更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她微微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
“陈总……对1992年的事情,印象还很深刻?”
我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中了。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顺势提及旧事,还是继续维持这脆弱的职业面具?
就在我犹豫的刹那,林静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计划书,用她那惯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
“我们还是先聚焦于当下的数据和逻辑吧。 怀旧的话题,或许可以留到以后。”
她轻轻一句话,就将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抹平,将谈话拉回了纯粹的商业轨道。
上午的谈判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中午,公司在附近的酒店安排了简餐。
在自助餐厅的茶水间,我正好遇到林静在泡咖啡。
她用的不是一个精致的瓷杯,而是一个带有盖子的、样式有些老旧的白色搪瓷杯,杯身上似乎还有模糊的红色字样,看不太清。
这种杯子,让我瞬间想起了当年厂里老师傅们人手一个的搪瓷缸。
她看到我,动作自然地拿起旁边的一包白砂糖,递给我,嘴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掠过:
“陈总,需要糖吗? 我记得……你以前喝咖啡,总是要放两包糖才觉得够味。”
我的手指碰到那包糖,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了一下,微微颤抖。
原来,她记得。
记得这么细微的习惯。
我接过糖,低声道谢:
“谢谢林总……您,还记得。”
她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她那独特的搪瓷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目光望向窗外深圳林立的高楼,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那一刻,她身上那股强大的商业气场似乎减弱了些,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往的痕迹。
下午的考察和谈判继续进行。
林静的工作效率极高,提出的问题依旧犀利,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她的态度似乎比上午稍微缓和了一些。
考察结束,在我们公司门口等电梯时,林静对我和我的团队说:
“陈总,今天的交流很深入。 你们公司的基础和团队给我的印象不错。 明天,我们会去实地看看你们的生产线和研发中心,这是投资决策非常关键的一环。”
我连忙点头:
“好的,林总,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电梯门缓缓打开,林静和她的团队走了进去。
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间,隔着逐渐变窄的门缝,我清晰地看到,林静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脸上,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浅、却含义复杂的微笑。
那个笑容,不同于之前职业化的礼貌,也不同于记忆中青春烂漫的羞涩,而是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了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甚至……还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揶揄。
这个笑容,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我心中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电梯门彻底关上,数字开始下行,我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二十五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笑之间,被压缩、被跨越。
我知道,有些话,不能再回避了;
有些过去,必须要去面对。
8
第二天,林静一行人准时来到我们位于宝安区的生产基地。
相比于昨天会议室里的唇枪舌剑,今天的气氛相对轻松一些。
现代化的无尘车间、高度自动化的生产线、严谨的质检流程,都给鼎盛资本的团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林静看得非常仔细,不时停下来询问一些技术细节和员工培训的情况,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
考察接近尾声,我邀请他们到我的办公室稍作休息,喝杯茶。
我的办公室布置得比较简单,一面墙是书柜,另一面墙上,挂着我精心挑选的几张照片,有公司团队活动的合影,也有几张具有纪念意义的风景照。
林静端着那个标志性的搪瓷杯,踱步到照片墙前,目光随意地扫过。
突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定格了。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画面不算清晰,色彩也有些褪色,但内容却很清楚——1992年,我初到深圳不久,站在当时的地标建筑,高达160米的国贸大厦前,背对着旋转餐厅的玻璃幕墙,脸上带着初来特区的青涩和憧憬。
这张照片,记录了我梦想起步的地方。
林静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指著那张照片,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这张照片……拍的是国贸大厦。 很巧,我家里……也有一张类似的照片,是我2000年第一次来深圳出差时,在同一个位置拍的。”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
“那时候站在那儿,看着这栋曾经象征着深圳速度的大楼,心里还在想……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曾经在这栋楼里上过班,或者,就从这楼下走过。”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我没想到,在那些我们失去联系的年月里,在她来到这座我奋斗的城市时,她竟然也曾想起过我。
办公室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两个,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是时候了。
我走到办公桌后,从底层带锁的抽屉里,拿出那个跟随我多年的旧木箱。
箱子因为年代久远,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我当着林静的面,用钥匙打开它。
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几本旧书,一些泛黄的票据,还有用油布仔细包着的几样东西。
我解开油布,首先拿出来的,是一条灰色的、织法有些稚拙的毛线围巾。
由于年代久远,颜色已经不那么鲜亮,但保存得很完好。
“林总,”我声音有些沙哑,
“你当年寄的那条围巾……我后来收到了。 是棚户区换了个负责任的门卫,他发现这包被退件又辗转寄回来的东西,按照模糊的地址给我送了过来。 只是……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抚摸着围巾上细密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女孩在灯下的心意。
林静看着那条围巾,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她快步走到窗前,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眼圈有些发红,但情绪已经控制住。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价值不菲的爱马仕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小巧的棕色皮面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那里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信纸已经泛黄,边缘破损,但上面的蓝色钢笔字迹依然清晰——那是我到达深圳后,给她写的第一封信的字迹!
信纸上还有当年不小心滴上的墨水渍。
“我也留着。”
林静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些年,我考研、工作、遇到难处、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拿出这封信看看。 看着这些字,就会想起你当年,一无所有,就敢一个人背着包闯深圳的勇气。 我就告诉自己,林静,你不能输,你也要像他一样,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原来如此!
原来我们各自二十五年的奋斗路上,都珍藏着一份来自对方的、最初的“念想”,作为暗夜里的灯塔,作为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那些因为阴差阳错而断裂的联系,并未能斩断深植于青春的情感纽带,它以另一种形式,激励着彼此成为了更好的人。
隔阂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我们互相诉说了当年的误会:她父亲确实生病,她回老家照顾,错过我的信;
厂区传达室的新门卫搞错了投递,导致我的解释信被搁置受潮;
她母亲出于对女儿未来的考量,说了那些决绝的话……所有的阴差阳错,在二十五年的时光滤镜下,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尖锐和伤痛,只剩下淡淡的遗憾和深深的感慨。
“项目,我会投。”
林静合上笔记本,看着我,目光坦诚而坚定,
“但陈阳,你相信我,这绝不是因为过去的情分,而是因为你们公司的实力、你们的团队、还有这个项目本身的前景,确实符合我们鼎盛资本的投资标准。 甚至,比我们之前评估的还要好。”
我点点头,心中一片清明和释然:
“我明白。 我也相信,我们现在的关系,是甲方和乙方,更是……彼此见证了整个青春时代的老熟人。”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室里洒下温暖的光斑。
二十五年的误会、遗憾、思念、奋斗,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我们相视而笑,眼中都有水光闪烁,但那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与往事和解、与青春重逢的感慨。
9
投资协议顺利签订,晨阳科技获得了鼎盛资本一笔至关重要的资金注入,以及其背后强大的资源网络支持。
为了庆祝合作成功,公司在一家格调高雅的餐厅举办了小型的庆祝酒会。
气氛轻松而愉悦,双方团队的成员们举杯换盏,交流着对未来的展望。
林静作为最重要的嘉宾,自然是全场的焦点。
她换下了一身职业套装,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羊绒连衣裙,显得雍容而温和,与谈判桌上那个犀利的女总裁判若两人。
她端着酒杯,从容地与我的同事们交谈,言谈间既有投资人的宏观视野,也不乏女性的细腻与亲和力。
几杯红酒下肚,她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比平时更加柔和。
她走到我面前,举起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陈阳,这一杯,我提议,敬1992年那列绿色的、慢吞吞的火车。”
我心中一动,举起杯与她轻轻相碰。
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看着我,眼神深邃,继续说道:
“是它,把我们推向了各自未知的轨道,虽然中间脱了节,但最终,都让我们成为了今天坐在这里的、更好的自己。”
我点点头,百感交集,接口道:
“也敬那场长达二十五年的误会。 是它让我们懂得,有些感情,未必需要朝朝暮暮的相守。 只要彼此都在努力变得更好,哪怕在天涯海角,也是一种珍贵的连结。”
我们的对话引起了旁边市场总监小王的好奇,他笑着问:
“林总,听您和陈总这话里的意思,你们……以前就认识?”
林静转过头,对小王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和一丝怀念:
“是啊,很多年前,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时代,就认识了。 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在同一个厂里工作,一起看过厂区里春天开花的梧桐树,秋天落叶的梧桐树。”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勾勒出一幅遥远的、充满年代感的画面。
我没有再多做补充,只是默默地用公筷,给林静的碟子里夹了一块餐厅招牌的糖醋排骨。
我记得,这是她年轻时最喜欢吃的菜。
她看了一眼碟子里的排骨,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轻轻说了声“谢谢”,用筷子夹起,小口地品尝起来。
酒会接近尾声,大家开始互相道别。
林静走到我身边,语气平静地告诉我:
“陈阳,这个项目后续的具体事宜,会由投资总监王总(就是那位戴金丝眼镜的男士)主要负责跟进。 我下个月,就要常驻北京分公司了,那边有一个更大的基金需要筹建。 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就少了。”
我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和位置,都明白人生的聚散无常。
我点点头,真诚地说:
“没关系,工作重要。 以后不管是公事,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聊聊1992年的旧事,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笑了笑,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信封,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算是个纪念。”
我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夜色中的国贸大厦和周边崭新的摩天大楼群,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充满了现代都市的磅礴气息。
照片背面,是她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楷体字,写着:
“致陈阳:敬奋斗,敬过往。 林静,2016年冬于深圳。”
我捏着这张照片,看着上面崭新的深圳夜景,再抬头看看墙上那张1992年拍的、已经褪色的老国贸照片,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二十五年,深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我们,也被这巨大的时代洪流裹挟着,雕刻成了如今的模样。
10
酒会彻底散去,我提出送林静回她下榻的酒店。
她没有拒绝。
初春的深圳夜晚,微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和湿润的海洋气息。
我们并肩走在福田中心区宽阔整洁的人行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LED巨幕变幻着绚丽的图案,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
这座城市的夜景,确实如当年表哥信中所说,比老家的灯笼亮上十倍、百倍,繁华得如同科幻电影中的场景。
走了很长一段路,林静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平安金融中心刺破夜空的塔尖,轻声问道:
“陈阳,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如果1994年春天,那封解释的信没有丢失,如果我母亲没有接那个电话,如果我们没有因为那些阴差阳错而断了联系……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样子?”
我也停下脚步,认真思考着她的问题。
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路灯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半晌,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笃定:
“也许会吧。 也许我们会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在省城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 但是静静,你看现在,你成了顶尖投资公司的总裁,举手投足间能影响行业的走向; 我也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团队,在智能家居这个领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我们都没有辜负1992年那个春天,自己对自己许下的诺言,都没有辜负那个敢想敢闯的年纪。 现在这样,其实……也很好。”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霓虹灯倒映的光彩,良久,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真诚的微笑:
“你说得对。 现在这样,确实很好。 我们都没有辜负那个春天。”
走到酒店门口,为她叫的出租车已经等在路边。
她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却突然又转过身来,夜风吹动着她的衣角,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二十五年的迷雾,直抵我的心底:
“陈阳,最后一个问题……那张……那张我写着‘等我’的照片,你还……留着吗?”
我看着她,清晰地回答:
“留着。 一直留着。 和你的围巾,还有我们当年所有的信件,都放在那个旧箱子里,保存得很好。”
她听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是一种彻底放下、完全释怀的笑容。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弯腰坐进了出租车。
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我们的视线。
在车窗完全关闭的前一瞬,我看到她抬起手,对着我站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那个动作,自然而随意,却瞬间与二十五年前火车站月台上,那个在雨中绝望奔跑、用力挥手的少女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出租车启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璀璨的夜色尽头。
我独自站在路边,良久没有动弹。
心中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如同秋水般深沉而平静的感慨。
有些爱情,并非一定要牵手一生、白头到老才算圆满。
在彼此看不见的岁月里,因为一份美好的初心和一句郑重的承诺,各自努力,各自成长,最终都活成了自己曾经期望的模样,并且在人生的高处,再次相遇,彼此确认,彼此致敬。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更高级的圆满?
青春已逝,激情沉淀,但那份源于青春的美好和激励,却化作了生命底色中永不褪色的一笔。
深圳的夜景依旧辉煌,而我,终于可以带着一份完整的平静,继续走向前方的路了。
敬1992年,敬深圳,敬奋斗,敬过往,敬我们终究没有辜负的自己和彼此。
http://minhaas.com/chanpinzhanshi/650038.html
